江南河道总督麟庆考论

[9]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一集《柴坝巡春》,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635页。

 

 

三、十年南河总督:运河治理死结中的艰难跋涉

 

道光十三(1833)年,曾因治河不利两次被停职的南河总督张井“引疾归”,麟庆被任命为江南河道总督。当时正值清政府被河患弄得焦头烂额:“河患至道光朝而愈亟,南河为漕运所累,愈治愈坏。自张文浩蓄清肇祸,高堰决而运道阻。严烺畏首畏尾,湖河并不能治。张井创议改河,而不敢执咎,迄於无成,灌塘济运,赖以弥缝。”[1]张文浩、严烺、张井,依次为麟庆之前的三位江南河道总督。张文浩任职不满一年,便因“蓄清过旺,以致溃决”而被

褫职并“

遣戍新疆”,最终卒于戌所。严烺任职不到两年,便被“

镌级留任

”。张井任职时间稍长,达六年之久,但最终也落得“

降三品顶戴”、“革职留任”的结局。[2]其实,并非这三位河督不尽职不努力,而是当时南河一带黄运关系的复杂形势使然。按运河史专家姚汉源先生的观点,道光年间的大运河已处于“河政敝坏与河运艰涩”[3]的衰微期,此时,黄河夺淮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淮河下游河道和洪泽湖的淤积日益严重,这使得黄、淮、运相交的南河一带形势更为复杂,“夫黄河南行,淮先受病,淮病而运亦病。由是治河、导淮、济运三策,群萃于淮安、清口一隅,施工之勤,糜帑之钜,人民田庐之频岁受灾,未有甚于此者。”而且,自明代潘季驯以来的“蓄清涮黄”方略在长期的治运实践中也遇到了一个死结:“盖清口一隅,意在蓄清敌黄。然淮强固可刷黄,而过盛则运堤莫保,淮弱末由济运,黄流又有倒灌之虞。”[4]面对这一治河难题及“风声疑虎吼,水气作龙腥。工险逾彭蠡,澜狂胜洞庭” [5]的河务现状,初任南河总督的麟庆只能是慎之又慎,谨守成规,加倍努力。“是时也,军书旁午,水报叠申,眠餐俱不以时,何暇复问家务。乃知古人公而忘私,国而忘家者,非有意忘之也,势不容不忘耳。”[6]尽管这段议论有其具体背景,但也可从一个侧面窥见麟庆在南河总督任上忙碌情形。

 

随着实践经验的日益丰富,麟庆对前人的治河理论有了更深入更理性的体会和把握,对自己的治运方法也渐有反省:

癸巳(1833)秋仲奉命承乏南河。洪湖运道,工险政繁;海口江防,地广任重。每莅一工,治一事,率循成案,谨慎宣防。凡遇幕僚将佐练达河务者,不惮虚中延访。越今三载,而后知古今殊势,执陈说不足以图功也;南北异宜,就一隅不足以定论也。[7]

在麟庆看来,自潘季驯以来“蓄清涮黄”的治河方略是非常正确的:“蓄清刷黄,治河通义。”但古今殊势,“今之黄河,底已淤高,故湖水昔存九尺而畅出,今则二丈而不敌。若必强蓄,凤泗先受其灾,迨蓄极而放,运河难容,势必启高邮五坝,淮扬又罹其难”[8]。 于是,他“仅留湖水丈有四尺足以济运而止,稍过即泄之归江。”[9]就当时的条件来看,显然还无法产生比“蓄清涮黄”更好的治理办法,麟庆也只能象他的前几任那样,在遵遁前人成规的基础上作些许的改进。当然,这些改良性措施是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几百年来“黄河底已淤高所带来的治河死结的。

麟庆内心深知,自己治河多年,连获安澜,“然亦幸连年未遇异涨,实邀神佑。”[10]“未遇异涨”的确有天公作美的成分,但运道安澜更离不开河臣的主观努力,而且在朝庭看来,只要能保障南北运道的畅通无阻,无疑是最大的成功,就应该得到嘉奖:

丁酉春,接准部文,正月钦奉朱谕:三载考绩,乃激扬大典,满汉诸臣,有能实心实力,克称厥职者,自当甄叙。江南河道总督麟庆,修防无误,获保安澜,著加恩交部议叙。[11]

 

在十年的南河总

督期间,麟庆屡次受朝廷奖赏,被时人称为河帅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治河死结未除,河患总有爆发之时。“壬寅七月十七日,桃北涯崔镇汛杨工,上下漫溢。闻报驰往,上首挂淤,下首萧庄夺溜,水注六塘河归海,漫口已刷宽一百九十余丈,抢堵不及。”[12]麟庆近十年治河安澜之功,毁此一旦。十一月三日,麟庆被革职,吏部文曰:

 

本年七月,南河桃北崔涯镇汛漫决,该河督麟庆未能先事预防,本应照上年东河成案,枷号治罪,姑念该河督赶办灌塘,回空无误,且夏秋间办理防堵,事尚妥当,罪不掩功,麟庆著革职,加恩免枷号发遣。[13]

次年(癸卯,1843)三月十一日,麟庆离开清江浦返京。“列肆居民,各于门首焚香罗拜,倍增感愧”。路过四公祠西,校官张焕等率书院肄业生设席相饯,并将《袁浦留帆》诗文一卷赠送麟庆,麟庆以诗回敬,借机表达了自己罢官归里时的深深自责及“退亦忧”的那份传统士大夫情怀:“十载袁江久宦游,惭无政术奠黄流。北行实对斯民愧,南顾难纾圣主忧。”[14]

在评价麟庆治河的功过时,《清史稿》将其和前任张井及后任潘锡恩放在同一层次上,认为“麟庆、潘锡恩循其(注:张井)成法,幸无大败而已。”[15]应该说,就当时的技术和物质水平而言,能做到“幸无大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姚汉源:《京杭运河史》第二十八章《河政敝坏与河运艰涩》,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1998年版,第521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二集下《洪泽归帆》,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549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二集下《智信宣防》,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671页。

(清)麟庆:《河工器具图说序》,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二集下《洪泽归帆》,,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549页。

(清)宗稷辰:《前江南河道总督完颜公墓志铭》,见缪荃孙纂录《续碑传集》卷三三,《近代中国史料丛刊》(984)。.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二集下《洪泽归帆》,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549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二集下《赏春开宴》,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525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上《中河移塘》,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173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上《竹舫息影》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182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上《袁浦留帆》,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190页。

在将近十年的南河总督生涯中,麟庆之敬业精神和勤恳作风,是值得后人称道的。他结合治河实践所编撰的《河工器具图说》、《黄运河口古今图说》等治河著作,为后人运河治理及运河文化的研究提供了难得的一手资料。

《河工器具图说》成书于道光十六年(1836),全书共分修守、疏浚、抢险、储料四卷,所记河工器具有289种,其中有以同类相从绘于一图者,故全书载图145帧。关于此书的内容、成因及大致过程,麟庆在《鸿雪因缘图记》中作了详细记述:

修防器具,古无成书,因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器,乃于周历工次之时,见一器即绘一图,详问深考,积久成帙,会因改官而罢。岁癸巳,复承恩简,总督南河,江湖运道,工险事繁,器具益多,又复随时考证,计前后凡九年,得具二百八十有九。有专为乎工而别立主名者,有不专为乎工而修而兼用者,有类于古而实创自今者,有宜于今而无异乎古者,爰于退食之暇,坐谦豫斋,陈列器具,大之如云梯木龙,水之及鼠弓獾杳,以及天平架、地成障、翻泥车、清河龙等具,工不恒用之物,均按图以尚其象,立说以推其原,分门为四,曰宣防曰疏浚曰抢护曰储备,而总题为河工器具图说。时绘图者东河卞骏超(虞城人官外委),南河谭庆成(清河人官千总)也。[1]

《黄运河口古今图说》共一卷。河口位于今天江苏准阴西南,为清代东南水陆交通枢纽,麟庆曾亲考该处古今情况,勘查地势走向,在掌握丰富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将明至道光初年河口图、清康熙十一年河口图、嘉庆十三年河口图等10幅图逐一绘出,并附以解说。本书资料准确、考订精审,是研究古代河口一带运河治理的重要资料。另外,国家图书馆还藏有孤本《云荫堂奏稿》,是麟庆在官期间的奏疏集,保存了道光六年(1826)至十六年(1836)、道光十九年(1839)至二十一年(1841)间麟庆所上奏折共300余件。其中包括历年升迁谢恩折,以及出任江南河道总督时政务奏折,含有大量有关政治、经济、治河及整饬社会习俗等方面的史料。这两段时期麟庆主要在东河和南河任职,因此,有关河务的内容特别系统丰富,诸如查核江南各河疏浚,盘查河库钱粮,饬部巡检堤岸,修防御贼,督办粮台及治理水灾、河工善后事宜等,几乎全部被大型水利文献《再续行水金鉴》分类收录。

 

 

第二集下《谦豫编图》,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508页。

 

道光二十二年(1842),因南河在桃北、崔镇决口,麟庆被革职后便返回北京。“癸卯(1843)五月抵通,驰赴海淀内务府衙门报到”,麟庆即驱车回到他的私宅半亩园。进入西安门,看到自己以前任职京城时所熟悉的金鼇玉蝀桥及周围场景,麟庆感慨万千:“而今幸作闲鸥鹭,沐浴皇恩许到家。”在家仅仅赋闲了两个多月之后,“癸卯闰七月十九日奉旨,麟庆著发往东河,交廖洪荃、锺祥差遣委用”。工程竣工后以四品京堂候补。“乙巳(1845)二月,又准部文奉上谕,麟庆著赏给二等侍卫,作为库仑办事大臣”。三月回京瑾见皇帝,因腿疾,获准离任养病,新疆之行暂免。从此直到次年(1846)秋天去逝,麟庆在他心爱的半亩园内仅仅生活了不到两年的时间。

半亩园本是清初兵部尚书贾汉复的园子,戏剧家李渔在贾府做幕僚时,设计建造了这座园林。“半亩园”之名,大概取意于朱熹“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的诗句。在《鸿雪因缘图记》之《半亩营园》一文中,麟庆对半亩园及其营修状况作了详细记述,并对半亩园的来历作了简要介绍:

“半亩园,在京都紫禁城外东北隅弓弦胡同内,延喜观对过。园本贾胶侯中丞(名汉复,汉军人)宅,李笠翁客贾幕时,为葺期园。垒石成山,引水作沼,平台曲室,奥如旷如。易主后,渐就荒落。”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也就是被革职返乡的前一年,麟庆买下这处宅院,随即命大儿子崇实选良工修复,绘图烫样并寄到江南,由麟庆一一过目,并为每间厅堂命名:

正堂名曰云荫,其旁轩曰拜石,廊曰曝书,阁曰近光,斋曰退思,亭曰赏春,室曰凝香。此外有嫏嬛妙境、海棠吟社、玲珑池馆、潇湘小影、云容石态、罨秀山房诸额,均倩师友书之。

半亩园坐北朝南,为四进院落。园内以结构曲折、铺陈古雅见长,富丽而不乏书卷气。麟庆一生酷爱收藏,他把平生所得藏品罗列于园中,每处专陈一类, 象退思斋专收古琴,拜石轩专陈怪石,永保尊彝室专陈彝鼎。园内有多幅麟庆自题楹联,格调以轻灵幽雅见长,如拜石轩联:“湖上笠翁,端推妙手;江头米老,应是知音”;海棠吟社联:“逸兴遄飞,任他风风雨雨;春光如许,招来燕燕莺莺”等等,颇显主人云淡风清之趣。

   半亩园正室云荫堂内有阮元赠送的“流云槎”,为明代康海旧物,用天然木根制成,上有赵寒山草篆“流云”二字。此物后相继为董其昌、陈继儒所有,阮元为其第四代主人。嫏嬛妙境位于半亩园最后,是麟庆的藏书之所。麟庆集“万卷藏书宜子弟,一家终日在楼台”两诗句为联,寄寓诗书传家之意。所藏图书中除了祖传宋版《文章规范》及康熙所赐初印本《佩文韵府》外,“经以宋版诗书易为最”,“史以元版《文献通考》为优”,“子以旧本《文史》、《鹖冠》二卷为古”,“集以万花楼所刻《文选》为工”。“统计八万五千余卷,盖萃六七世之收藏,数十年所贻赠而后得此,亦云富有矣”。面对丰富藏书,麟庆欣喜之余,仍不忘题诗示儿:

   嫏嬛古福地,梦到惟张华。藏书千万卷,便是神仙家。……小园营半亩,古帙积五车。坐拥欣自娱,种竹还载花。遗金戒满籝,习俗祛浮华。区区抱经心,慎守休衿夸。

退思斋除做古琴藏室外,也是麟庆日常读书之处:

   退思斋在半亩园海棠吟社之南,后倚石山,有洞可出。前三楹面北,内一楹独拓东牖,夏借石气而凉,冬得晨光则暖。余之家居养疴也,自夏徂秋,每坐此读名山志,以当卧游,读水经注,以资博览。

   家居生活读书之余,麟庆将更多的是在游览京城周围的山水名胜。北京城内及周围的名山胜景象大觉寺、碧云寺、天坛、居庸关等,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并在《鸿雪因缘图记》相关篇目中留下了相关记载。在《房山拜陵》一文中,麟庆曾说:“余罢职三年,在京半载,快游家山,尚缺西南一角。兹便道赴上方西峪一行,既幸得拜祖陵,且更喜家山四面俱全矣。”此时是乙巳年(1845)八月,大约一年之后,麟庆在半亩园家中病逝。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上《金鏊归里》,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231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下《佛香瞻相》,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465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下《库仑奉使》,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537页。

(宋)朱熹:《观书有感》诗之一: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下《半亩营园》,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237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下《半亩营园》,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237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下《嫏嬛藏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435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下《退思夜读》,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657页。

(清)麟庆:《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下《房山拜陵》,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6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