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运河考察行—德州(一)
郑民德
明清时期,山东运河段依靠便利的水陆交通与国家漕运的刺激,兴起了一批经济与商业都较为发达的城市与市镇,其中第一层次的有临清与济宁,二地属全国重要商贸枢纽,汇聚南北商品,粮食、杂货、奢侈品无所不包,与天津、苏州、杭州等城市齐名。第二层次的为聊城与德州,其经济发达程度上不如临清与济宁,但明显高于非运河流域的登州、莱州、沂州等府。第三层次的为运河城镇,如张秋、南阳、夏镇、阿城、七级、魏家湾、台儿庄等,这些城镇在运河畅通之前,毫无地势之利,只是在明代大运河横贯南北后,才依靠南来北往的商人,将本地的土特产销往全国各地,然后将运河带来的其他各种原始产品加工后,以较高的附加值再出售各地,从而实现了自身商贸地位的提高。
日前,中国大运河申请世界文化遗产正如火如荼的进行,山东作为运河流经的重要省份,加强对运河区域文化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在继京杭大运河聊城段、济宁段、枣庄段、江苏段考察活动后,聊城大学运河学研究院又组织了一次规模较大的德州运河考察活动。本次活动自11月11日开始,计划15日结束,对德州运河流域的夏津、武城、德城区及河北清河、故城等四县一区的近50余村庄进行拉网式搜索,对诸如与运河有关的碑刻、家谱、庙宇、船工号子、民俗文化、水利工程、渡口桥梁等作全方位,立体化的整理与摸排,力求将德州卫运河研究的较为透彻,将德州运河文化发扬广大。
本次运河学研究院考察活动由朱年志老师带队,孙元国、陈丹阳、郑民德三位老师,刘燕宁、王亚鹏、周艳三位研究生,司机刘峰参加,计划用四到五天时间,走遍德州运河两岸,搜集运河研究的新资料,了解明清时期德州“九达天衢”的历史地位,探讨其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分析南运河与会通河、江南运河的区别,挖掘民间文献,真正做到具体与实际、理论与实践、课堂与田野的结合,走出书本,走向社会。
11日早晨六点二十分,天还没有亮,外面的空气还带着丝丝的寒气,我们就已经坐上了前往德州夏津的汽车,出发了。一路上尽管没有了第一次考察时候的兴奋与激动,但是看着广阔的田野,长长的河流,闻着泥土的清新气息,与朴实的老乡们面对面的交流,仍然让我真实的感受到了农村,感受到了大运河的热情,这广阔的新天地,这与都市的钢铁森林完全不同的景致与情感,是一种活生生的现实,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脱离了束缚,脱离了城市的喧嚣,有的只是充实与真实的感觉。
我们这一次德州考察活动共分为两组,其中朱年志、陈丹阳、王亚鹏、周艳为一组,孙元国、郑民德、刘燕宁为一组,第一天每组各考察夏津的七个村庄,计14个村庄,司机刘峰师傅居中接应,为我们提供交通方面的服务。我们这组考察的第一个村庄是白庄,通过采访村里的老年人,我们得知,白庄是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移民而来,以填补元末战争与明初“靖难之役”造成的人口损失。目前白庄全村有2000口人,主要有吉、刘、高、艾等姓,种植农作物为玉米、小麦,兼种大蒜、葱等蔬菜以出售。1953年之前,白庄属临清,后因临清张窑决口,冲击夏津县城,白庄位于交界地带,为了便于管理,将白庄划归德州夏津,这种行政区划的变迁完全由自然与河道、水利环境决定,可见生态对于人类社会具有重要的影响。我们采访曾经做过教师的73岁徐大爷得知,清朝末年与民国年间,甚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白庄村民有很多从事拉纤的行当,他们整年随船北上天津,南下江苏,将汗水洒遍了运河两岸,整年难以回家,就是为了在运河上混口饭吃,当时仅船工号子就有“传统固定式”与“即兴口占式”等种类,具体说则分为建筑号子,下桩号子,拉纤号子,其中下桩就是在洪水季节,河水冲刷的比较厉害的险工之处,用稻草袋子、麻袋、石块类堤坝,使水流变缓,从而以便于打桩与下埽。徐大爷说,清末与民国时期,村里有一个叫王宗荣的老船工,不但武艺高超,而且船工号子喊得特别精彩,他曾经任职于河务局,是喊号子的领头人,对运河非常熟悉。白庄不但是河工重地,而且出了一批文化名人,民国年间村中有一教书先生陈恩溥,曾在临清教书,其有一学生沙明龙,曾任太原市长,山西省文化厅厅长,为感谢老师,不但拜访时在村外下车,以示尊敬,而且请老师去文化厅任职。关于宗教信仰,徐大爷介绍,以前村里有三个庙,东西各一个大庙,中间一个小庙,庙里有大佛像,解放初期被推进河里,以表示与封建迷信相分离。
白庄有一通民国年间的筑堤碑,现藏在一户人家中。该碑是因为民国时十二堤决口,水患威胁夏津与德州,因白庄运河有一牛勾梭弯(又称洋栏),河水到这里流的缓慢,为防止洪水撞击河岸,所以修了三个堤坝,堤坝用石砌成,高三丈,夏津才子,号称“岱西一支笔”的徐宗海撰写碑文,并有碑房盖住碑刻,以防风雨侵蚀。这通碑对于研究民国时的南运河水患与水利工程具有重要的意义,令人遗憾的是,因藏碑的户主前去赶集,我们无法看到碑刻的全貌,真是非常失望的事情。
离开白庄,我们前往下一个村庄三店,在路上我想,三店难道是清代有人在这个村里开了三个店铺吗,当我们到村里的时候,我们采访了62岁的尹大爷,他告诉我们。乾隆年间,高宗皇帝下江南,在三店地方休息驻足,看见岸边有一户人家房子破败,只有半壁屋墙,所以有感而发,将该地命名为半壁店。清末运河发大水,将半壁店地方的堤坝冲开三道口子,形成南店、北店、东店三个村,延续至今。新中国成立后,60年代曾将三个村合并为三店一个村,但很快又再次分开。至目前为止,三店计有300多户,1000余口人,姓氏有尹、徐、王、姜等姓。关于老运河的回忆,尹大爷介绍,以前运河边上一座小庙,里面祭祀青石做成的龙,老运河比较窄,主要运送粮食、煤炭、油料、石灰等。20世纪60年代以前,船只逆水时主要靠纤夫牵引,非常费时费力,60年代后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兴起,逐渐有了用小火轮牵引的大量木排船,从而减少了人力的耗费,当时三店有一个煤厂,一个粮站,经常看到穿梭于临清到德州之间的运货船只,在大运河上扬帆航行。尹大爷还说,以前村里有四通老碑刻,非常珍贵,但后来被盗贼盗走了。对于修运河的回忆,大爷介绍,民国时运河堤坝小,所以经常决口,后垒成大堤,当时全县的青壮年都参加了这一次工程。63年运河发大水,64年生活困难,有一小孩过河到河北境的清河捡麦穗,捡到八斤麦粒子,后来小孩村里的28名女性也前去捡,结果船只倾覆,28人全部淹死,造成了巨大的悲剧,可见运河不但给人们灌溉、捕捞、运输的福祉,同时也是一个危险的处所,会随时给人们造成灾难。运河两岸有着很多美丽的传说,其中河北清河境内有一叫银子王的村庄,在运河边上,谁如果家境贫苦,带着虔诚的心前去村里祈祷,就会获得神灵赐予的银两,而且非常灵验。另外一个传说是临清张窑,是明清皇家造砖厂,村里有避沙井,井里有避沙珠,可以防止运河里的洪水淹没窑厂与危害百姓,从而保障北京皇家砖的供应。
我们在从三店到邢庄的路上,看到卫运河有很多的弯曲,几里路中有尹家口险工、曲家月河险工、土龙头险工,国家在这些险要的地方堆积了大量的石料与石灰,以在洪水时期有备无患,明清时期,曾在运河沿线设立堡夫、浅夫、河兵,固守河防要地,并且在河岸植柳固堤,在浅滩种植芦苇以作为制埽物料,同时备有各种石料、灰土、工具等,与现在河工抢险有很多类似之处,可见古今之间的河工与水利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与传承性。我们到了邢庄后,先采访了一位69岁的邢大爷,他说邢庄是一个杂姓庄子,有宋、邢、刘、赵等姓,以前村庄是运河的一个渡口,很多外地人在这里经商,非常繁荣,河边建有大王庙(此大王非黄河与运河之神金龙寺大王,而是传播于山东夏津、武城与河北清河、故城的另一神灵,后有解释)。咸丰年间黄河铜瓦厢决口后,运道受阻,但邢庄段运河一直延续到民国时仍能通临清、德州、天津,可见卫河作为自然河道,其作为漕运通道的功能比纯自然的人工运河具有更大的延续性与稳定性。另一位73岁的黄大爷则介绍,以前运河叫运粮河,每天船只往返不断,大船有100吨,小的几十吨,木头船顺水扬帆,利用自然之力,逆水时则需要摇橹,或者人工拉纤,当地有大量村民从事这一工作,顺水到天津,购买大量货物后,回来后则需要拉着回来,非常辛苦,但为了谋生,只能整年往返于运河南北,只是到了20世纪50年代后,才出现了小火轮拉着的木头船,算是真正解放了人力。除拉纤的外,村里的人还有扛货的,专门在运河边上等工作,以求得船老大的饭菜与工资。无论是拉纤,还是筑堤,或是扛活,都有号子,其中船工号子、绞关号子、摇橹号子最具有代表性。黄大爷还说,以前村庄的运河边上有一个大王庙,庙很小,里面的大王有四个爪,一个头,一个尾巴。这个传说源于宋代,在清河有一个士人叫做滕河林,他读书刻苦,立志考上状元,当他前去河南开封赶考时,希望自己的嫂子能为自己做一面状元旗,以壮声势。当他带着状元旗到开封时,考的非常好,本应取得头名状元,但主考官是一个贪官,又感觉滕河林过于骄傲,所以没有录取他,滕河林沮丧回家,在路上感觉对不起嫂子与亲人,所以投卫河自杀,后朝廷封他为河神,附近百姓为他建立庙宇,俗称为“大王”。黄大爷讲到民国时运河上船只装载的货物种类,当时货物有黑货(煤炭)、白货(石灰)、黄货(粮食)、红货(水果)、臭货(大粪,从天津拉来,卖给农村,作为种地的肥料)。
下两个村庄为南口与北口,这两个村以前叫王寨,因村北边一个摆渡口,南边一个摆渡口,后演变为南口与北口,民国年间,村里很多人在运河边上做小买卖,其中卖肉的最多,将肉类卖给运河上行船的人,目前南口有500口人,北口有600口人,两村合计1000余口人。下一个村为渡口驿村,该村位于渡口驿镇,有东、西两村组成,共计约3000口人,主要姓氏有叶、李、刘、孙、张等姓,以前村里有渡口摆船,所以叫做渡口驿。西渡口驿的李大爷(80岁)告诉我们,他年轻时曾做过纤夫,后在航运局工作,对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船工号子非常熟悉,当时每船拉纤的纤夫有17,12,8人不等,根据船只大小决定,在地方行走有号子,下船有号子,早晨与雾天为防止与其他船只相撞有号子,过桥有号子,不同的行船方式号子的节奏,声音,合作的人员也各不相同,例如拉船一开始有一个开端,下船后带上挎板,在领号人的带领下,一起用力拉船前行。李大爷兴致很高,还亲自唱了几首号子作为师示范,真的很令人感动。目前保存下来的船工号子很少,活着的老纤夫更少,也许若干年后将会失传,这将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呀。
晚上我们赶往武城县老城镇住宿,以便明天的武城运河考察,老城镇以前是武城的老县城,历史悠久,始建城于宋代,城址位于东关村西运河内,明清时期随着国家漕运的兴盛,老城镇也日益发达,是卫运河沿岸重要的漕运码头与商货集散地,有当铺、戏园子、澡堂等行业,城中的百姓也经营饭店、零食等小买卖以方便往返于运河上行人,养赡家口。武城县治经历过三次搬迁,都是因为洪水与河道变迁,其中宋代大观年间运河西决,县治由别处移至老城镇,
年运河展宽,又移至附近的东关村东,
年卫运河再次扩展,这一次迁城距离较远,到了离老城镇
公里之外的贝州旧城重建县治,从而摆脱了运河水患的威胁。
今天的夏津之行,我们收获了很多,无论是河道工程,船工号子,运河民俗,都是大运河珍贵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最让人难以忘怀的,却是德州运河两岸的老人们,他们虽然行动不便,但是对我们非常热情,不但将各种记忆中的运河文化告诉我们,而且还告诉我们好好的搜集下去,研究下去,不要让祖先的东西失传,这些老人们虽然平凡,但是他们的话语,却深深的震撼了我们的心灵,这就是运河人,世代生活在运河边,有一颗爱运河 的心,传承运河文明的灵魂,他们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